咸丰皇帝去世后引发的高层权力斗争,在上一年大体落下了帷幕。内政外交的调整与改革,在这一年正式启动。咸丰在世之日,内政上非常倚重肃顺。肃顺是满人,但颇有政治理想,所以很愿意结交和重用汉人。《奴才小史》里说,肃顺当政之时,对待满员“眦睢暴戾,如奴才若”,对待汉官却“颇为谦恭”,理由是“咱们旗人浑蛋多”。曾国藩、胡林翼、左宗棠这些人在咸丰时代得到重用,都与肃顺有直接关系。曾国藩升任两江总督,是肃顺的建议;左宗棠遭人弹劾,也是肃顺维护褒奖;郭嵩焘等汉人知识分子,也是肃顺着意结交的对象。[1]在整顿官场腐败一事上,肃顺也表现得相当积极。咸丰八年,他查办“戊午科场收贿案”,杀了包括大学士柏葰在内五位中央官员,数十名高官与新中举人被革职或者流放。咸丰十一年,户部为逃避肃顺对“宇字五号案”的追查,纵火焚烧了户部档案,大火持续了六个时辰,相关文档字据全部付之一炬。户部被逼到这种程度,可见肃顺反贪是在玩真的。所以,大火之后,该案仍有数十名高官被革职抄家。[2]此外,肃顺在政治生涯晚期(亦即被杀前夕),还曾“奏减八旗俸饷”,理由是“满人糊涂不通,不能为国家出力,惟要钱耳”[3],不足以充当朝廷的统治基础,还要消耗朝廷大量的金钱。凡此种种,都是对既得官僚利益集团的侵害。所以,处决肃顺让整个官僚集团欢欣鼓舞,囚车经过之处,“其怨家皆驾车载酒”前往围观,指使儿童朝囚车扔泥土瓦块,痛骂“肃顺亦有今日乎!”[4]肃顺既死,最高权力对官僚集团的高压也随之消失。奕䜣、慈安与慈禧组成新的执政中枢。如何重塑官僚集团的向心力,是他们需要首先考虑的问题。于是乎,慈禧太后不再关心科举考试的公正性如何,也不再关心官员们是否贪污腐败。她的执政方针是“博宽大之名”。派人担任科考搜检工作时,慈禧的指示是“勤慎当差、莫要多事”[5]——好好干,别像肃顺那样整出一大堆事情来。见到御史弹劾自己的亲信,慈禧的第一反应是“此无他,不过我所用之人总不好”,要弄死这个对自己没有向心力的御史,而当获悉御史此类弹劾不过是官场陋习,只为敲山震虎多收几份炭敬时,她的反应就成了“大笑”[6]。曾国藩、胡林翼、左宗棠、李鸿章这些汉人,自然还是得用。不用就不能解决太平天国这个现实问题,还可能生出新问题。所以,正如印鸾章在《清鉴》中所言的那般:“(慈禧)听政之初,军事方亟。两宫仍师用肃顺等专任汉人策。内则以文祥、倭仁、沈桂芬等为相,外则以曾国藩、左宗棠、李鸿章等为将。自军政吏治,黜陟赏罚,无不咨询,故卒能削平大乱,开一代中兴之局。”[7]但肃顺时代那种压制满人的做法,也必须扭转过来。毕竟,满人一直被清廷视为最核心的统治基础。努力扩张满人的权力与影响力,是新执政团队的基本方针之一。慈禧后来与奕䜣正面冲突,有一句责备之言正是“这天下,咱们不要了,送给汉人吧!”[8],可见她有着强烈的“满人本位意识”。被慈禧责备的奕䜣,“满人本位意识”同样强烈。同治元年有一项改革举措,是选派一些军士出洋接受新式军事训练。奕䜣挑选了450名八旗兵,10名绿营兵,满汉比例悬殊到了45比1的程度,而此一时期清廷的八旗兵约为25万,绿营兵约为64万。[9]在同治元年最引人瞩目的改革——设立京师同文馆——这件事情上,也能见到奕䜣的这种“满人本位意识”。设立京师同文馆,是一项非常微小的改革。所谓同文馆,顾名思义,只是一个培养翻译人才的地方。但这微小的改革,仍是被迫至万不得已之时,才有的举措。自1840年以来,清廷在对外交涉中,屡因翻译问题陷入被动。鉴于翻译造成的外交纠纷太多,1858年,清廷与英法美俄四国签订《天津条约》时,写入了一项规定。大致内容是:(1)英方文件,此后“俱用英文书写”;(2)照顾清廷缺乏英文人才这一现实,“暂时仍以汉文配送”,继续附带一份中文版;(3)待清廷培养出英语人才后,英方即不再提供中文版;(4)《天津条约》签订之后,“遇有文词辩论之处,总以英文作为正义”,双方以后再因翻译的原因,对文件内容产生理解上的分歧,一律以英文版本为准。[10]1860年英法联军攻占北京后,又迫使清廷签订了新的《北京条约》。新条约里不但重申了交涉“皆使用英文”,词义有分歧须“以英文为准”等规定,还给“暂时附汉文”一事定下了一个三年的期限,要求清廷“酌情于三年内选派中国学生学英文”。待首批学生的英文学业完结,英方即停止向清廷提供外交文件的中文版。内有需求、外有压力。1862年,恭亲王奕訢、李鸿章、曾国藩等人牵头,终于决定在总理衙门内设立“同文馆”,来培养自己的翻译人才。奕䜣那强烈的“满人本位意识”也同时迸发。他一方面担忧汉人学好了英语,会去帮助洋人欺骗愚弄清廷;一方面也希望八旗子弟能够成材,以掌管清廷的各处要津。所以,他颁布了一项规定,“选八旗中资质聪慧,年在十三四以下者,俾资学习”[11],也就是同文馆学生须优先自满洲八旗中选取。与京师同文馆相似,稍后成立的广州同文馆,也是典型的旗人学堂——1872年,当两广总督瑞麟上奏汇报说广州同文馆里“旗籍诸生,咸皆踊跃”,建议以后该馆“专用旗人,毋庸再招汉民”[12](本来招收的汉人学生比例极小)时,奕䜣非常开心地批准了。只有李鸿章创立的“上海广方言馆”,没有实施旗人优先原则。奕䜣想要尽可能地重用满人,来扩张满人的权力版图,但他也知道,将无知识、不合格者推上要职,是很危险的。所以,他希望满人们能走在改革的前列,积极报名去同文馆学习。只有满人多多成材,清廷才能永远是满人的清廷。1862年6月,同文馆正式成立。最初只设英文馆,有八旗学生10人,聘请鲍尔腾为英文教习,年薪300两银子(次年增至1000两),汉文教习的年薪则长期不足100两。次年,同文馆添设法文馆和俄文馆,各招收八旗学生10名。至1865年,馆内始终只有英、法、俄三馆,教授三门外语。1866年12月,奕䜣等察觉到“洋人制造机器火器等件,以及行船行军,无一不自天文、算学中来”[13],也就是制造、使用洋枪洋炮洋船,全都得用到数学、物理、化学、天文学这些近代科学之后,决定让同文馆将步子迈得更大一点,奏请在馆内增设天文、算学二馆,招收满汉科举正途出身之人入馆学习。导火索是监察御史张盛藻的一封奏折。他在奏折里指责说:让科举出身的“正途人”,去学洋人的奇技淫巧,还用金钱与官职来诱惑他们入学,这是是重名利、轻气节!是要把天下的读书人引入歧途[14]。在奕䜣的运作下,张的奏折被驳回,没有进入朝堂讨论。驳回的谕旨里说,天文学与算学不是奇技淫巧,是儒家读书人应当学的知识。[15]张盛藻遇挫后,在读书人中有着崇高声望的士林领袖、八旗出身的大学士倭仁亲自登场。他上奏朝廷,明确反对科举出身的读书人向“夷人”拜师,理由是这样做会“变夏为夷”,会动摇国本[16]。倭仁是有影响力的理学家,他的奏折不能直接驳回了事。于是,在奏折呈递的当天,两宫皇太后就召见了倭仁。谈话不愉快,没能达成共识,问题又被抛给了恭亲王和他领导的总理衙门。这封奏折大谈国家的危机之深,与开设数学天文课程的重要性。为给倭仁制造压力,还附上了曾国藩、左宗棠、李鸿章等人的意见。末尾,奕䜣还将了倭仁一军说:“既然该大学士认为此举不可行,会招致亡国,想来定是别有强国良策。若该大学士确有良策可以制服洋人,使国家不受欺侮,臣等自当追随该大学士竭力效劳。若没有其他良策,仅大谈忠义与礼仪,说这些就可以制服洋人,臣等是不敢相信的。”[17]倭仁针锋相对,上奏回复奕䜣:“若该王大臣确有把握,认为让夷人来教中国人算学,必能使学生算学精通,进而将精巧的机器造出来,而且中国的读书人也绝不会被夷人蛊惑利用,最后必能歼灭那些夷人丑类,那自然是再好不过。如果做不到这些,却先败坏了人心,那就不如不开设天文算术课程。”[18]倭仁要奕訢做出一种绝对性质的保证。奕訢不傻,自然不会往陷阱里跳。他在回奏中说,“倭仁说的那种把握,臣等不敢保证,只能尽力尽心去做应办之事、能办之事。至于成败利钝,即便是诸葛武侯也无法预料,何况臣等。”然后,他抓住倭仁奏折中的具体言语展开攻击:“该大学士上次的奏折中说,天下之大不患无才,要学算术不必师从夷人。那么,该大学士肯定知道哪里有超越洋人的算术人才。臣请择地另设一算术馆,由该大学士负责聘请教师、招生授课,以观其成效。”[19]随后,奕訢取得两宫太后的支持,以谕旨的形式,命令倭仁向朝廷保举精于算术的本国人[20]。被难住了的倭仁,不得不据实上奏,说自己并不认识“精于天文算学之人”,不敢随便推荐[21]。奕䜣不依不饶,继续借谕旨命令倭仁须随时随地留心访查,一旦找到精于算术的本国人,须立即保奏[22]。为了向朝野舆论展示论战的胜负,朝廷又下旨给了倭仁一份新工作——去总理衙门做“行走”。“行走”虽是闲官,办的却是夷务。倭仁高倡“夷夏之防”,绝不肯受这种羞辱,遂以生病为由,规避了这项职务。[23]
同文馆学生张德彝
1867年6月,又有一位患有口吃症的小官员杨廷熙,借着朝廷因大旱而下诏让群臣提意见的机会,写了一篇长达五千字的奏折,猛烈抨击清廷不该设立同文馆。在送出这份近似于“暴走形态”的奏折之前,杨廷熙让家人买了一具棺材,以备后事[24]。奏折开篇,将当下的旱灾定性为苍天对朝廷设立同文馆的示警。杨廷熙说:自春至夏,一直干旱无雨,常常阴霾蔽天,连御河的水都干了,京城里还出现了瘟疫。本月初十又刮了一场昏天黑地、长达两个时辰的大风。这种不祥天象,定是因为施政出了失误。京城中街谈巷议,都说是设立同文馆的缘故,说朝廷向洋人求学,是走上了“师敌忘仇”的歧路。[25]杨廷熙不反对派人去学点英文、法文,但他无法接受要向外国人去学数学与天文。他在奏折中说,孔孟不重视天文与数学,他们“不言天而言人,不言数而言理”,可谓立意深远;如今朝廷花巨资请洋人来同文馆教天文与数学,我思前想后一个多月,还是想不通。我有十条大不解之处,要与皇帝、两宫太后及众大臣说一说。他的第一条大不解是:洋人乃不共戴天的仇敌,先皇(咸丰)就是因为洋人入侵不得不逃亡热河并在那里去世的。总理衙门以“不知星宿”为耻,却不以向不共戴天的仇敌求学为耻,这种“忘大耻而务于小耻”的做法,我实在不能理解。第二条大不解是:天文、数学、方技艺术这些东西,明明是中国最厉害、最先进(历代之言天文者中国为精,言数学者中国为最,言方技艺术者中国为备);西学里那些轮船机器,与我们的太元、洞极、潜虚相比,在“幽深微妙”方面未必比得过我们。而且“中国为人材渊薮”,不可能找不到超越洋人的天文学者、数学专家(岂无一二知天文、明数学之士足以驾西人而上之者哉?)。朝廷如此这般“自卑尊人、舍中国而师夷狄”,屈尊降贵跑去跟洋人求学,我实在不能理解。第三条大不解是:轮船机器,是洋人赖以压制我们的工具。向他们学轮船机器制造之术,不过是以轮船对抗轮船,以机器对抗机器,这胜不了他们。宋史里说,水贼杨太拥有“其行如飞”的大船,结果却被没船的岳飞给剿灭了,“可见轮船、机器不足恃也”。再说了,中国几千年来没有轮船机器,疆土也是一代大过一代。本朝康熙时代,不准西洋轮船靠岸,洋人也只能“俯首听命不敢入内地一步”。最近这些年,大清被洋人各种欺负,其实全是因为沿海将帅督抚“开门揖盗”,朝中大臣听风是雨“先存畏惮之心”。不去解决这些问题,只顾着向洋人学如何造轮船造机器,我实在不能理解。第四大不解是:朝廷上下,到处都是贪污腐败与玩忽职守,当务之急应是改革人事,让政治回归清明。如今,“善政未修于上,实学未讲于下”,却大力招人学天文数学,我实在不能理解。第五大不解是:谋求自强是没错。但自强的办法是皇帝兢兢业业,官员各尽其职。如今却是宰辅、台谏、吏部、户部、兵部、工部全在消极怠工。不解决这些人和这些问题,“徒震惊于外洋机器、轮船”多么厉害,我实在不能理解。第六条大不解是:科举出身的读书人是忠君爱国的骨干,洋人则是我们的世仇。让读书人去拜洋人为师,若洋人心怀鬼胎对他们“施以蛊毒、饮以迷药”,将他们的“忠义之气”全给消了,那岂非大事不妙?我不能理解。第七条大不解是:洋人既然用机器轮船打败了我们,“断不肯以精微奥妙指示于人”,定不会将里面的真学问传授给我们。而且,即便我们学到了精髓,也不过是与洋人并驾齐驱,仍无法打败他们。不想着“天时不如地利、地利不如人和”的古训,不想着走别的路去出奇制胜,只知学洋人依样画葫芦,这种做法我实在不能理解。第八条大不解是:让尊贵的科举出身的读书人,去向洋人学天文数学,这些人被洋人污染之后,再成为公卿大臣与地方督抚,必会与洋人“联合响应”一起作乱。所以,向洋人学知识这件事,“疆臣行之则可,皇上行之则不可;兵弁少年子弟学之犹可,科甲官员学之断不可”,李鸿章这些地方官可以做,皇上你绝对不能做;地位卑贱的士兵可以学,科举出身的读书人绝对不能学。如今,总理衙门却诱导着皇上去干这种事,我实在不能理解。第九条大不解,是不满同文馆以优厚的待遇招生,并在学成后提供优越的职位。第十条大不解,是抨击朝廷不与众大臣商议,仅凭“总理衙门数人之私见”,就决定了开设同文馆这样的大事,让国家的“夷夏之防”陷于崩溃瓦解的危境。末了,杨廷熙还说,“同文馆”是宋代奸臣蔡京当权时,用过的监狱名,“同文馆狱”是个专门残害忠良的地方。所以请皇帝与两宫太后下旨“收回成命”,废除同文馆这个坏东西。这十条大不解当中,有些是在胡搅蛮缠扣帽子。比如谈什么“大耻”“小耻”。有些是逻辑有问题,比如人事混乱、各机构的消极怠政确属事实,但这些问题的存在,与同文馆开设算学、天文课程是两码事;前者没能解决,不意味着后者就不能去做。有些则是见识短浅的虚妄之语,比如完全不懂近代天文学为何物,想当然地将之等同于中国传统的“星宿学”;再比如完全不懂近代数学为何物,反认定千余年前关于数学的基础认知更加“幽深微妙”;再比如,他还相信洋人可以用过下蛊、下迷药来控制人的思想。 但是,无知之外,杨廷熙的焦虑是真实的。他的“顽固”发自肺腑,超越了个人利益。他是一个完全游离在核心决策层之外的边缘人物。如果不是清廷因大旱下诏让天下官员给朝政提意见,他这个小小的“候补直隶知州”未必有机会呈递这样一份奏折。如果不是这份长达五千字的奏折,他自己也很难在史书中留下半点踪影。杨廷熙呈递奏折时,倭仁与奕䜣的辩论早已尘埃落定,同文馆也早已陷入了举步维艰之中。为个人前途计,写这篇五千字的雄文,是很蠢的行为。尤其是这雄文之中,还有许多针对当朝权贵的犀利指责。同时代之人欧阳昱,在读了杨廷熙的奏折后,这样总结其内容主旨:“痛言两宫太后过失,不善用人;恭王李相泄泄沓沓,一以和为主。低首犬羊,绝不顾国家大体,罪皆可杀。”[26]
这也是为什么在呈递奏折之前,杨廷熙要先给自己买一口棺材放在家中。这个真诚的“底层顽固派”发自肺腑地认为,清廷不需要近代数学和近代天文学,清廷让读书人向洋人求学,是一件大大的坏事。他是一位奋顾不身的无知者。毋庸置疑,杨廷熙这样的真诚无知者,正是清廷政教所产。但时代不同了,恭亲王奕䜣与两宫太后,都不想再经历惨痛的“庚申之变”,充满焦虑的他们,已深知清廷需要改革。所以,写在杨廷熙奏折上的批复是“呶呶数千言,甚属荒谬”[27]。不过,杨廷熙预备的棺材,最后并没有能够用上。据说,慈禧在见到奏折之后大怒,曾下旨逮捕杨,欲将之诛杀。结果被慈安太后所阻,理由是“杀之适成其直名,而我恶名遂为千秋万世所指摘”[28],实在太不划算。大人物倭仁的进攻被化解了,小人物杨廷熙的异议也没能翻起多少浪花。曾国藩说,倭仁虽然遭到了皇权的打压,却“盛负时望”[29],在士林中的声望比以前更高了。京城里的读书人,编出了各种各样的段子来支持倭仁、嘲讽同文馆。比如有人在同文馆门口贴标语,说里面的人都是“鬼谷弟子”,说所谓的同文馆是“未同而言,斯文将丧”。[30]京城之外,读书人也普遍支持倭仁。在浙江老家丁忧的李慈铭,读到邸报上刊登的论战奏章,大发感慨,说开设同文馆是“以中华之儒臣而为丑夷之学子”,稍有人心之人都是不肯去学的。如今有人去学,说明这个时代“礼义尽丧”,非常危险。[31]郭嵩焘在日记里说,湖南的京官们曾召开过一次集体会议,做出了一个决定:凡有进同文馆向洋人求学的,以后不准入会馆,众人须集体抵制不认他是同乡[32]。湖南会馆“开风气之先”,山西的京官们也随即跟进。如此种种,结果便是同文馆很难招到学生。聘请的有限几位中国教师如李善兰等,也以疾病为由迟迟不愿去同文馆开课。一位叫做额布廉(M.J.O'brien)的英文教师观察到,自倭仁公开反对数学和天文课程之后:“同文馆没有录取任何体面的人,年轻人只要在其他领域有点发展的机会,都不会把他们的命运与同文馆联系在一起。那少数的几个来报考的人都是些失意无能者,他们只是为着总理衙门提供的优厚待遇而不顾惜其名誉。”[33]
据统计,天文算术馆第一次招生,“正途投考者寥寥”,科举出身的“词馆曹郎”,均以入馆学数学为耻。将非科举出身的“杂人”编到一起,总共才得98人。后又有26人缺考,勉强录取了30名[34]。半年后的例考,又淘汰了20名“毫无功效之学生”,最后仅剩10人,不得不与外文馆学生合并[35]。曾几何时,清廷培养出了许许多多的倭仁与杨廷熙。如今,这些倭仁与杨廷熙们,反成了清廷“自强”的重大阻碍。
注释
[1]高中华:《肃顺与曾国藩集团关系述论》,《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》2012年第3期。黎泽济:《郭嵩焘和肃顺的关系——对<清史稿>的一点质疑》,《学术月刊》1988年第9期。
[2]王家范:《肃顺之死——晚清史随札》,收录于《中华文史论丛(第六十二辑)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0年。
[3]薛福成:《庸庵文续编》下卷。转引自王继平《晚清湖南史》,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,第151页。
[4]薛福成:《庸庵笔记》卷一。转引自邓云乡《宣南秉烛谭》,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,第59页。
[5]《清朝野史大观》卷四“科场舞弊”。转引自王家范《肃顺之死——晚清史随札》,收录于《中华文史论丛(第六十二辑)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0年。
[6]黄濬:《花随人圣庵摭忆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,第13页。
[7]印鸾章:《清鉴纲目》,岳麓书社1987年版。
[8]茅家琦等主编:《中国近现代大事编年 1840-1999》,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,第72页。
[9]侯德云:《天鼓 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》,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7年版,第255页。
[10]王铁崖编:《中外旧约章汇编》第一册,三联书店1957年版,第102页。
[11]《奏请设立同文馆折》(附章程)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:洋务运动时期教育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,第41页。
[12]《核议广东同文馆肄业学生酌量变通事宜折》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:洋务运动时期教育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,第240-241页。
[13]《请添设一馆讲求天文算学折》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:洋务运动时期教育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,第48页。
[14]《请同文馆无庸招集正途疏》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:洋务运动时期教育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,第9-10页。
[15]《著毋庸议张盛藻奏折谕》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:洋务运动时期教育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,第10-11页。
[16]《请罢同文馆用正途人员习天算折》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:洋务运动时期教育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,第11-12页。
[17]《沥陈开设天文算学馆情由折》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:洋务运动时期教育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,第12-14页。
[18]《密陈同文馆招考天文算学请罢前议折》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:洋务运动时期教育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,第14-15页。
[19]《遵议倭仁密陈折片并陈管见折》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:洋务运动时期教育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,第15-17页。
[20]《著倭仁酌保数员另行择地设馆谕》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:洋务运动时期教育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,第17页。
[21]《奏陈保举无人天文算学无庸另行设馆折》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:洋务运动时期教育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,第17-18页。
[22]《著倭仁随时留心保举设馆教习谕》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:洋务运动时期教育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,第18页。
[23]徐一士:《一士谭荟》,太平书局1945年版,第134-135页。
[24]欧阳昱:《见闻琐录》,岳麓书社1986年版,第103页。
[25]《请撤销同文馆以弭天变折》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:洋务运动时期教育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,第21-28页。下文引自该资料者,不再赘注。
[26]欧阳昱:《见闻琐录》,岳麓书社1986年版,第102页。
[27]《著毋庸议杨廷熙奏折谕》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:洋务运动时期教育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,第28-29页。
[28]欧阳昱:《见闻琐录》,岳麓书社1986年版,第102页。
[29]《致李鸿章》,收录于《曾国藩全集·书信9》,岳麓书社2011年版,第504页。
[30]《翁同龢日记(第二卷)》,中西书局2012年版,第551页。
[31]《越缦堂日记》同治六年七月三日。
[32]《郭嵩焘全集》第九册,岳麓书社2018年版,第265页。
[33] M.J.O'brien,“The Peking College”,North China Herald,January 25,1870.
[34]《请钦定招考天文算学各员折》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:洋务运动时期教育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,第77页。
[35]《考试甄别在馆学生片》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:洋务运动时期教育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,第101页。